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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學佛因緣   /莊嘉茵 寫於2009年 修訂於2023年

我的父親勞苦一生。他出生在東港漁鎮,我的祖父捕魚為生,但是三天捕魚五天曬網,祖母有時要去工地挑磚貼補家用。身為長子的父親自十三歲小學畢業,就要捕魚貼補家用。父親小學時幫人撿球自高處躍下傷及左腿髖骨,沒錢就醫而影響行動,捕魚時只能用小板凳坐在竹筏上。成長後父親改做水產買賣,每日清晨四點要到漁市場批貨。

父親二十一歲婚後不久祖父就失智了,十年後往生。在我小學二年級時,租屋慘遭祝融上了電視新聞,父母所有家產化為烏有。兩年後父親押漁貨北上時出車禍,頭部受傷左手骨折住院很久,輪流開車的司機兩兄弟都死亡了。復健後父親拖著原本不便的左腳加上受傷的左手,每天摸黑拼命工作。除了原有的水產批發,還與人合作培育鰻魚苗。我看到父親每件汗衫上都寫一個「忍」字。後來家裡蓋新房請幫手,還請人燒飯洗衣,小時不懂事的我被稱呼大小姐還很嬌氣。

小學畢業後父母安排我到高雄就讀私立教會中學並住校,初一下學期,父親被鰻魚苗合作夥伴騙走一本空白支票到處亂開,家中財務週轉不過宣布破產,家產被查封。父母與債主協議清償債務之後,全家兩袖清風離鄉北上,住校的我變成有家歸不得。後來父親以技術入股經營蝦苗場,孤獨的住在佳冬漁村看守蝦塭。這時父親有時腿部宿疾嚴重不能走路要爬著上廁所,我去探望時,父親就是怨天怨地。當時家中靠著媽媽的美髮手藝勉強度日,沒二年又舉家搬到高雄。我的高中生活就像吉普賽人一般,在台北眾親友及同學家之間遊走遷徙。

高中畢業後我就讀台北的夜大,東吳會計夜間部要讀五年。白天工作,每個月留三千元(房租佔一半),其餘寄給母親。父親因佳冬地區地層下陷而結束蝦塭事業。父母在高雄有時連臨時工都找不到,每個月等到我的匯款才能付房租。弟妹的學費也常遲交而被校方處罰。

我在就讀大三(廿歲)時找到現職(目前年資三十九年),前一個工作因年前一時義氣讓給公司合併要被裁員的會計,自己在寒假到百貨公司賣衣服才賺到學費。開學後我看報應徵到現在的大公司工作,月薪一萬三千元,是當時全班工讀同學最高薪。我仍舊每個月自留三千元,公司的單身宿舍月租同樣一千五百元。大學畢業的那一個星期,父母向中華電信退租家用電話,用拿回的押金八千元雇卡車,舉家北上搬到我的宿舍。那時請公司破例多租給我一間宿舍,過程非常坎坷全仗我的上司幫忙。為了報這個恩,我陪著上司直到人生的終點。

全家在北團聚後,父母跟我說從此我就是一家之主了。四十四歲的母親在附近找到美髮工作,高商畢業的三妹也開始工作,我自己在補習班夜間兼職,每周只有周日晚上不用工作,而小妹繼續學業。全家的收支由我統管,四十六歲的父親在家裡洗衣燒飯。我每天都要安撫抑鬱不得志的父親,他常說要跳樓。家中第一筆積蓄就用來幫父親手術治療他的髖骨宿疾。住院後又發現父親左右乳有腫瘤,還好術後檢查都是良性。

五年之後我們終於以母親的名義在台北市買了一間三十坪的小房子。一個月後領了薪水才能裝修廚房,下個月再裝修衛浴…半年後終於讓父母弟妹搬入新居。隨後我在一九九二年與認識四年的同修結婚,與三妹共三人仍住公司宿舍,當時夫妻兩人沒什麼存款,同修當時在銀行工作。

婚後不久,父親返鄉照顧罹患老年癡呆症的祖母。半年後父親登門要我幫忙,他想投資一艘二手漁船,整修後要航往峇里島,雇用印尼漁工捕魚。為了圓滿父親創業的願望,我把積蓄都給他。幾個月後父親又登門說有股東退股,股份要補上否則前功盡棄,當時身懷六甲的我又把積蓄給他。過沒多久,父親來電說船已修好,他要啟航去峇里島了。我大吃一驚:「您要去峇里島?不是當股東就好了嗎?那阿嬤怎麼辦!」「我一個殘障要照顧一個殘障,這種日子再過下去我會先死啦!阿嬤就拜託妳了!」我只好支付薪資請家鄉姑姑趕往老家照顧祖母,再申請菲佣,大腹便便的帶這位護士菲佣返鄉照顧祖母直到終老。

父親到達峇里島後就賣掉漁船股份,做起台灣漁船的補給及代銷魚貨的生意。剛開始很辛苦語言也不通,有時還沒錢吃飯,後來雇請印尼女子幫忙洗衣燒飯。兩年後父親一直感冒不好,母親極力要他返台就醫,同修與我去機場接他,父親坐著輪椅出關氣色極差,我們直接送他到醫院急診室。半個小時後發高燒的父親被送入加護病房,兩個小時後就昏迷了。父親昏迷多日,我看到他四肢被綁嘴塞紗布,院方說父親直喊:「不要抓我!」因手腳亂揮躁動不止,被持續打鎮定劑。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二日,院方開立父親的病危通知:心臟及腎功能衰竭,肺水腫糖尿病疑似敗血症。當時尚未學佛的我,就在加護病房外念「觀世音菩薩」。父親在洗腎幾日後診察出急性膽囊炎,切除膽囊後逐漸康復,也不用洗腎了。休養一個月後父親即返回僑居地,隔一年竟與幫佣的印尼女子生下一個女兒。

二○○○年父親打電話給我,說他在峇里島買了地但是沒錢蓋房子。那時剛結婚的三妹就與我各出一半的屋款讓父親蓋房子。三妹婚前請我找房子,她幫母親換了一間六十坪的住家。

父親在峇里島的房子不小,生意越做越大,家裡住了幾名工人。父親發現印尼人殺雞很笨,還在一隻隻拔毛。他就從台灣買了兩個拔除雞毛的滾筒機器,用漁船運到峇里島,此後大量接訂單殺雞,雞隻還賣到超級市場。

我在一九九九年學佛之後就勸父親不要殺生,他總說我迷信。二○○二年我與三妹參加梁皇法會,在法會第三天傍晚第六柱香,唱誦佛號時三妹與我同時聽到很多雞的啼叫聲,雞啼與唱頌同時。我們驚訝的請教一位師兄。他感應後說:「有十萬隻雞喔!妳們有家人在殺雞!」我馬上打電話告訴父親,他不想聽。我跟父親說:「您的房子是我們出錢蓋的,我們收回來好了。」父親說:「我又沒有做壞事,我們當個好人就好了,想那麼多做什麼!」我說:「您說的好人是自己的標準。」父親只好口頭說好。我隨後就與三妹飛到峇里島,父親就藏起機器整理冰櫃應付我們。我跟父親講了幾天,返台後也常打電話軟硬兼施,父親終於不殺雞了,在市場的兩個攤位改賣魚丸,自台灣購買做魚丸的攪拌機。「爸爸你不殺雞又賣魚丸,還不是一樣!」「哪有一樣,我又沒有殺生!不賣魚丸吃什麼?家裡七八個工人怎麼辦?」真是有理說不清。我說:「峇里島的小妹妹要上小學了,您趕快跟媽媽離婚,讓小妹妹有戶籍。」「我離婚妳就不理我了!」「您是我的爸爸,我永遠都不會不理你!」

二○○六年五月聽聞師父上人計畫前往峇里島,我祈請師父領眾到父親的居所舉辦超度法會。父親高興的到機場迎接師父上人,家裡也藏起魚丸機器清理環境。此次有五位師父共十七位團員,眾人背著佛像咒水、食物鍋具,十四日抵達峇里島後先前往父親的住處,安奉好地藏菩薩像、溝通好法會布置,將帶來的食物先行冷藏,眾人就轉往民宿安歇。預計明後三天先到島上各處召請眾生,也請父親同行。十五日剛出發時晴朗的天空飄下細雨,導遊興奮的說,現在不是雨季當地很久沒下雨。當天我們參觀了咖啡工廠,看到很多咖啡畫,最高標價約合台幣一百萬元。工廠老闆與畫家前來拜見師父上人,又高又酷長髮高紮的畫家見到師父上人,就用英文說他看到師父上人頭頂上立著觀世音菩薩。老闆說這位畫家有靈通,峇里島很多官員會來請教。師父上人只是對大家點頭微笑。

「我病了十年,你都沒來看我!」晚飯後往生很久的爺爺出來對父親這麼說。

「有啊!有回去看過你啊!」「才一、兩次,遠遠的看一眼就走了!」父親一直怨嘆爺爺不太顧家讓妻小受苦,所以聞言也沒說什麼。爺爺痛苦的說:「你不要再做魚丸了,我在下面兩手握著火球,你能不做我才能放開。」父親一臉鐵青不說話。「你再不改變,要輪到你女兒被放血了。」我問父親:「什麼放血?」父親說兩天前峇里島的小妹妹和她媽媽都發高燒,她的媽媽才剛被醫生放血。父親說:「沒有了,這兩天都沒做魚丸。」爺爺說:「以後也不能做!」父親沒說話。

十九日法會當天父親一直打電話來催促:「會場都布置好了,我邀請很多左鄰右舍來參加。你們帶來的菜料怎麼夠,還不趕快來,我派人開車載你們去菜市場,下午的法會來不及啦!」「爸爸您不要急,師姐們很有經驗的。」十點鐘眾人到了父親的住所,採買的料理的佈置會場的、準備簡易午餐的師兄姐井然有序,父親才和緩下來。下午三點法會開始,看到莊嚴的壇城、豐盛的供品、滿庭院的賓客鄰居,父親非常歡喜,覺得很有面子。咖啡工廠的老闆和畫家也來了。

法會圓滿後,畫家跟師父上人說,他看到法會開始後庭院內出現光點,密密麻麻的越來越多,後來空中出現一位老者,揮舞著拂塵在空中旋轉,捲起一圈一圈的光點,在最後一句唱誦時老者的拂塵往上一揮,所有的光點衝天而去。師父上人跟小妹妹要了紙筆,請這位藝術家畫下老者。很快的畫好之後,眾人驚呼:「這不是我們師公煮公上人嗎?」法會後當地人對美味衛生的素食讚不絕口。父親歡喜的說:「地藏菩薩可不可以留下讓我供奉啊!」師父上人點頭說好。當晚護法菩薩跟我說:「這個法會救了你父親一命!」

後來父親還是無法放棄魚丸事業,我問:「地藏菩薩有沒有上供啊!」「有喔!訂作了大佛龕,每天供茶供果。」我說:「不要賣葷食啦!」「妳要我喝西北風喔!」「爸!錢夠用就好,您自己身體也不好。」「那為什麼我生在這種家庭,小時還沒做什麼就摔壞腳!」「那是我們的因緣果報!」「妳不要跟我說這些,妳小時用的就是我賣水產的錢。」「所以我要比別人更用心啊!」

二○○八年六月父親返台體檢做了小手術,醫生說父親多年的糖尿病已經很嚴重,再過一年就要洗腎了。醫生提供了食物表,父親嚇得不敢多吃,一下子瘦了十公斤。七月時放假來台的小妹妹抵台隔天就肚子痛住院,出院後又痛。父親只好帶著她南下跟著我到寂光寺參加水懺法會。法會結束後剛進會客室,有一位未見過父親的人,衝到父親面前跪下來一直碰碰有聲的磕頭,我們趕緊拉著他。他代言的眾生痛哭流涕的對父親說:「我是你過去生的叔叔,那時你的父親去世前把你託給我們,結果我們瓜分了你父親的財產,讓你淪為小乞丐。如今你在做魚丸,我們三個叔叔要一直當大魚給你做魚丸,被攪成魚漿還要被煮,真是太痛苦了。真是對不起!我們以前不懂現在不敢了,饒了我們,不要做魚丸了!」父親聽了轉身就走,他說:「你們每次都說這些!」我說:「爸爸!這個人也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事業,你的叔叔很可憐哪!」父親說:「反正我快不能做了,峇里島不能洗腎,明年我就得回來了!」

幾個月之後,十一月中旬父親打電話給我:「我的身體不行了,沒力氣瘦巴巴還會發抖,我馬上得回去東港就醫了。妳的小妹妹半年後小學畢業再和她媽媽到台灣,妳幫她們辦身分!」「您回東港住那裡?」「隨便租個地方吧!」「那您在峇里島的魚丸生意不做了吧!」「生意和房子租給一個同鄉三年五十萬。」「爸爸您租給人家不要再做魚丸!我到東港幫您買間房子讓您看病及養老。」「好!」於是我在一個月內買好房子裝潢完畢。十二月打電話給父親:「房子準備好了,您隨時回來!」於是父親留下印尼老婆名下的財產,二手空空返鄉了!

父親在二○○九年二月回到東港,看到新房子很高興。我也買了四輪機車,讓父親開始就醫洗腎,父親總是跟我們訴苦,最擔心峇里島的小妹妹。三月底父親來電哽咽的說:「妳忠三伯去世了,太突然了,我很捨不得。」「啊!何時公祭?」「四月十日。」「那麼我在佛三法會結束後回去,我們去上香。」父親在十多歲時,就與大他十天的忠三伯結拜。忠三伯青年時期就從事螃蟹養殖事業,與太太辛勤的工作,當選過四屆十六年的東港鎮民代表,同時也仲介土地買賣。忠三伯多年糖尿病,去世前洗腎五年且小腿截肢,而忠三嬸七年前已去世,去世前兩眼失明。四日夜半我回到東港,隔日就去上香。忠三伯的弟弟阿利叔等著我們,開車載我們去林園鄉的南光寺。原來阿利嬸吃齋念佛二十年,家族有事就力排眾議,堅持以佛事來辦理後事。忠三伯去世後,父親每天到靈堂坐一上午,和阿利嬸熟稔起來,聽她分享吃齋念佛的好處。當天南光寺有法會,她就請父親同去。我們拜見了住持達慧法師,得知南光寺也是淨宗道場。達慧法師說起他的出家因緣,他說有一夜的夢見金色高大的地藏菩薩持杖而來,往後他吃到葷食即嘔吐不止。兜兜轉轉學佛後,拆掉千萬元的養雞場並放生鹿隻原地建寺。他常聽煮雲法師講經,決定跟隨法師到清涼寺出家之時師公就生病了,他只好另尋明師。我說:「煮公上人就是我們師公啊!」「妳的師父是哪位?」「慧深法師!」「啊!我很熟啊!煮雲法師有事的時候都是慧深法師講經!」他對師父上人豎起大姆指。

父親每天到靈堂聽阿利嬸分享,說的都是我以前對他說過的話。他看到忠三伯奮鬥一生很有成就,走時兩手空空飽嘗病痛。阿利嬸跟父親說,父親比忠三叔好命,因為兒女能勸父母吃齋念佛。父親見到了同齡七十歲但是看起來比他年輕十幾歲的達慧法師,心生歡喜。父親說:「南光寺很莊嚴環境很清幽,我以後骨灰可不可以放在這裡,跟妳忠三伯有伴。」我說:「好啊!」「我怕妳不同意,要把我放在嘉義。」「我們沒有靈骨塔,寂光寺有我們的祖先牌位,您以後可以來來去去。」這時達慧法師說:「我們南光寺不隨便讓人放骨灰,除非是蓮友或親眷。」父親說:「那師父什麼時候可以幫人皈依?」法師說:「如果你要皈依,下週日有法會,我幫你皈依。你有念珠嗎?」父親說:「我不會念佛。」法師說:「我送你念珠你就會念了。」法師拿來二串念珠,一長一短,問他:「你要哪一條?」父親小聲問我:「兩條都要可不可以。」我笑著點點頭。父親每天戴著念珠到忠三伯的靈堂,人家念經他念佛。四月十二日我打電話問他:「今天有沒有去皈依?」父親說:「有啊!師父還送我一張身分證。」我說:「那是皈依證。」

我的父母來自社會的基層,我從小看到的人都是為三餐奔忙、每天忍耐過日子。我常在想,人生的意義只是如此嗎?我們只能咬牙面對人生的考驗嗎?眾生有追求快樂的機會嗎?我的父母或許不完美,但是他們對我的慈愛滿溢,處處肯定我,雖然我如此不完美。父親總在說人生的苦,讓天真的我對塵世有了出離之心。父親認真賺錢卻命運多舛,讓我覺得富貴有命。父親不斷示現病疾,洗腎後手術不斷,讓我體會生命的無常危脆。家庭的變故讓我學習謙卑,能有一點承擔。父親返鄉之後就有機緣皈依念佛,真是有佛法就有辦法。祈望佛菩薩加持,讓父親能覺悟到,他一生中所要追求的富足安樂,就在西方極樂世界。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