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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創傷與療癒:我~看見你了! /陳怡貝 醫師

「創傷,並非事件本身,它是事發當時產生的負面情緒,因無法獲得他人同理心的支持與安慰,轉而將痛苦藏在身體內,無法跨越痛苦經驗的藩籬所形成的傷害。」―精神科醫師、專欄作家蓋伯·麥特(Gabor Mate)

十幾年前還在醫院接受住院醫師訓練時,半夜值班的外科加護病房送進來一位年約二十五歲、疲勞駕駛車禍的女孩,因左下肢被碾毀的車身壓迫時間過長,形成腔室症候群(Compartment syndrome,身體某部位神經、血管及肌肉在一個封閉的的空間中受到壓迫造成血管灌流不足,組織缺氧壞死,功能受到阻礙),只好將左下肢截肢。

加護病房裡的醫療人員不曾主動提及這件事,每一次換藥,護理人員很貼心的用小屏風隔住,不讓她看見腿部的傷口。無意間,我們幫她調換床位,換藥時女孩從上方燈管旁的反光片上,看見腿上的傷口。從此,她變得異常沈默,在和她交談時,突然發覺她的用詞、說話聲音與行為「退化」成未成年少女。那一刻開始,我才驚覺到醫學教科書和文獻裡說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yndrome Disorder, PTSD」的反應是這麼真實。於是,加深了我對創傷壓力症候群患者的關注以及學習。

十幾年前的起心動念,十幾年後居然派上用場。只是這次不是運用在病床上的患者,而是將「創傷療癒(Releases trauma and Restores healing)」運用在個人與家族中。

每個人經營小家庭實在是不容易,將小家庭融入到大家族裡真的需要「忍讓」、「寬容」與「智慧」。

更多時候,「不說」是為了保有一份「不想被破壞的情感」,人心如此的脆弱,如此固執,如此害怕著被否定、被改變。有時,「好好說」,需要的是能夠「被聽見」,而不是「被錯誤的扭曲」,或者伴隨著「咆哮」。

該如何是好呢?!也許,就像佛法教導的:「放下身段」、「態度堅定而柔軟」、「帶著耐心」,經由每一天一點點的改變,累積起來也是很多的變化。凡事從自身先改變~

這半年以來,接觸了四至五個家庭,按照每個家庭平均成員為四人的話換算,等於接觸了十六至二十多位甚至以上的人們。

對我而言,是一次次不同於過往的體驗。與其說「治療/療法(treatment/therapy)」,我更希望用「療癒(healing)」來表達。

「治療/療法(treatment/therapy)」,是著重於「外力介入」讓機體好轉;「療癒(healing)」,則感覺更貼近為由自身內在的力量轉化疾病,讓機體趨向好轉。

這些家庭隨訪的日子從最長的兩年到最短的兩個月都有,每一個家庭都有不同的故事,每一位家庭成員都有他們的信念、價值觀、生活方式。一個家庭裡,看到了百千萬種人性需求的縮影。奇妙的是,在看似一片混亂的家族中,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和他們每個人單獨的或者一起聊著,不帶任何主觀意識,經常能看出「這個家庭的核心問題、正在發生的事」,這些就是需要處理的。

那種不帶著任何想法的聽、看、聊,好像佛洛伊德學派的心理分析,被稱為「對話治療」,佛洛依德強調治療者需要將自己作為病人的一塊「空白屏幕」,讓病人毫無顧忌的將感受、想法投射到「空白屏幕(治療者)」身上,而一塊只接受內容的空白屏幕,並不會對投射上去的內容做出判斷或價值觀的評判。

接觸的家庭中,有一個大家族令人印象格外深刻,在徵求其家族所有人的同意之後,將他們的歷程分享於大眾,希望每個人從他們堅韌的生命力中,看見希望。

為了保護個案與當事人家族的隱私,能夠辨識出當事人及其家族身分的細節,或者更改或者刪除,在事件本身,著重於事實的描述。

案例分享:

阿津是此次個案,我和阿津的姐姐在一些特定場合會碰到面,也有多次交流,彼此也熟悉,有些問題津姐會找我一起討論,津姐非常努力、用功,全家人那種向上的態度,讓我佩服。交流的過程中經常從津姐的反應發覺一種令人驚訝的「進化」。大概經過一年多,有一天津姐說她的弟弟阿津長期為精神障礙所苦,近十幾年來,狀況反覆從混屯到焦慮、從憂鬱到煩躁,長時間在精神科住院或者得將阿津安置在精神療養院,定期接阿津回家照顧。

當初,我也只是聽著津姐描述著阿津的過程,畢竟我不是專業的精神科醫師,也無法幫助什麼,直到某一天,津姐跟我說阿津問她一句話:「姐,我該怎麼樣才不會被看成是精神病?!」(唉~聽了真心酸)

再仔細的往更深一點探索,覺得阿津被診斷的「躁鬱症」,也許只是一個「結果」,並不是疾病的原因,而且頭部CT並沒有受損的徵象,根據津姐描述阿津所服用的藥物,不只沒有讓症狀好轉,反而讓他更昏沈。當時,我高度懷疑他是否曾經有過心理創傷未曾修復?

於是,有了第一次「家族的創傷療癒」。詳細追問「家族病史(family history)」時,津姐才緩緩道來家族的變故。津爸在二十年前因意外事故身亡,當時他們都還在讀初中、高中或者大學,全家異常震驚,家裡頓時失去支柱,全家七八口孤兒寡母完全手足無措,緊接著津媽也發生意外,導致不良於行,全家再次陷入谷底深淵,所有的孩子全部呆掉,最小的阿津承受了無比的痛苦。

我們約談的過程中,津媽說當時津爸突然往生,還有家族裡與外界多方壓力,緊接著就是她出意外,整個世界全部塌了,很多次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想要自殺,又擔心家裡這些孩子們回到家,看到媽媽用這種激烈的方式處理自己的人生,在他們內心會造成更大的恐慌,更覺得如果她一走了之,自己也無臉去見津爸。

二十年來,堅強的津媽咬緊牙關,忍受著身體的病痛,將六七個孩子養大,最不簡單的是這些孩子們都是各個領域的優秀人才,非常孝順,將母親照顧的無微不至。辛苦的阿津,念完國立大學研究所之後,精神狀況越發不穩,後來更直接爆衝。十幾年了,阿津無法外出工作,也無法過正常生活。

在約定好彼此的時間之後,先建議阿津持咒,一天300,可是津姐告知說阿津無法持咒,只願意念佛(事有蹊蹺)。

之後,與阿津全家人決定透過視訊,試試看能否做一次「遠距家族治療」。這是第一次見到阿津,他的語言表達無法流暢,經常是「我⋯⋯是⋯⋯嗯⋯⋯」接著就呈現昏睡狀態,經常要將他喊醒才有辦法繼續,由於阿津的注意力無法集中,我決定用快速的「回溯療法(Regression Therapy)」,帶著他的記憶回到最初「精神狀況開始出現變化」的那一刻。

阿津告訴我,津爸發生事故時,他在旁邊陪伴爸爸。接著,阿津突然有一陣陣的悲傷,我請阿津跟著我說:「爸爸,好久不見,您好嗎?我覺得您的不在,讓我感到好無助,好害怕」。阿津卻不斷地重複著:「爸爸,我好無助,好無助,好無助⋯」。旁邊的津媽與津姐們都哭了~這個過程,不只是阿津在釋放個人的情緒,實際上全家族的成員也與之同步。

我的眼眶裏有眼淚,基於職業道德與態度,我必須保持「情感中立」,硬生生的將眼淚「回收」,繼續做治療。

稍後,等待阿津全家人心情平復之後,我問他們有何感受?阿津說他感覺好很多,比較放鬆。當我在聽阿津描述他的感受時,發覺他的語言表達開始改變,變得流暢許多。可是,昏沈的狀態依然存在,於是建議他開始吃純素排毒,同時一定要持咒,改變磁場。

另一個議題又出現了,阿津說他不持咒,他要念佛!我問他:是什麼原因讓你不願意持咒?一定有一個癥結卡住了。約莫過了一個小時,他才表示過去上大學時,曾經參加佛學社,社友們在一個特定的儀式說要一起念佛,可是他提出說是不是持咒比較合適?!根據阿津描述,社友們一陣「啞然」,是社友們的反應讓他有「沒有被團體接受」的執念,十幾年來伴隨著。於是,向他解釋說社友們的反應也許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持往生咒的意義,因此他們突然無法回應阿津的提議,並不是在否定阿津。阿津思考了一下,覺得有道理,允諾會開始持咒。

在對談的過程中,阿津的進退應對非常得體,語言描述並不像一位「躁鬱症」患者。更傾向於「創傷壓力症候群」誘發的躁鬱症狀。

當然,除了醫療上的病症、家族的共業、阿津自身的別業,才會造成今天整個家族的局面。

家族治療過後的日子,佈置了一些定課(吃純素、往生咒一天三百、每天一卷地藏經),阿津住院時,在他自主管理與全家人的「監督」下,每天還是可以循序漸進的完成定課。根據津姐回覆此次住院天數遠比以往少了兩週左右,連主治醫師也稱讚阿津進步很多,未來不需要再去療養院了,可以直接到復健中心做一些簡單的職能治療,每天正常“上下班”,與家人一同生活。

這期間,萬分感激師父上人幫忙,拉了阿津全家一大把。畢竟,屬於醫療範疇內的仍然有限,依靠佛菩薩之力永遠無限。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自己提起心用功」,多聽師父上人的教導,跟隨善知識的指引。也因為一份自己願意改變的動力,讓阿津可以從「疾病」的狀態恢復到「亞健康」,病了十多年,要突然全部恢復健康不太容易,然而,每一天讓自己有進步便是最大的恩寵。雖然,阿津的狀況還不是非常穩定,至少在後面的隨訪中,可以聽到他流暢的語言與思想表達,也因為遵照醫囑吃純素,讓他昏沈的狀態改善頗多。

津家經歷了二十年的混亂,家族中每一位成員憑藉著自身堅韌的生命力,一點一點的將全家人凝聚在一起,真誠的希望阿津在漸漸趨向健康的過程中,珍惜全家人對他的關照,手足們平日還得忙碌於工作和生活,都有自己的壓力,還得撥空照顧他,除了感恩家人以外,自身必須更加努力,為自己的情緒和人生負責,讓津媽有生之年能夠安心。

每一次,看著他們家不吵不鬧,總是安靜低調的用功,做好分內之事,母親的用心良苦,令我動容,萬分的佩服。在一個艱難的時刻裡,我常想如果沒有提早學佛,這一家人將會是如何發展呢?

津家帶來的衝擊,不可言喻。當我自身全心投入家人長期照護的行列之後才明白現今的醫療有很多缺失,普遍的醫療環境看到的只不過是一位患者的「表象」,真正罹患癌症、糖尿病、三高、身心障礙甚至許多難治性疾病的問題背後,除了生活習慣、飲食方式,還與家庭關係等等的情緒、壓力密切相關。

正統醫學以及目前的尖端醫療水準,只能處理冰山的一角,更多深層造成疾病根源的原因,依然需要全方位發展與探討。

這些年照顧自家長輩的經歷與感受,也會有怨言,也能深刻體會「久病床前無孝子(孝女)」、也非常想要逃避(能逃多遠呢?逃得了良知嗎?)、也會對未來有許多不確定感和不明究理的慌張。然而,排山倒海而來的無助與無用感、憤怒的情緒、諸多現實與理想的衝擊,勢必要將焦點拉回到最深刻的內心深處,與自身有非常多的對話來釐清糾結,藉由每天固定的誦經與持咒安頓身心,藉著每一次拜佛求懺悔反省自己。

過程中發覺從和個案的互動,我「似乎」更明白家庭的難處,偶爾也將療癒個案的方式運用在我與長輩之間;偶爾也將我與長輩之間經歷過的枝節,轉化成經驗分享給個案的家庭。

我想,最終受益的還是彼此。

所有的個案,已經告一段落,雖然有一、兩個還在follow中,對我而言,將自己的身分漸漸的「有意識」從他們的家族中抽離出來,「保持更大的距離」,從更遠的視野觀看,他們也很幫忙,除了每一位家庭成員格外努力以外,看著他們之間越來越安定,我也跟著安心。

家族治療或者家庭中的相處,黃金原則的總結為:尊重、陪伴、支持、探討、協商、釐清、適當的介入與不介入,最終「保持適當距離」的看待,將是一種對不同生命歷程的臣服。

家族中,正如德國家族系統排列創始人,也是國際知名的心理治療師伯特·海靈格(Bert Hellinger)所說:「洞悉愛的法則是睿智,跟從愛的法則是謙恭」。

即使斑落剝脫的牆面,依然存在綻開燦爛且和諧的花朵~

體驗過困頓,才能學習堅強與不傷心,每一次與個案或者患者的互動,總讓我回頭審視自身;每一次的交流不外乎是完整自己的不足、「強迫思考」的最佳方式;每一次的難過,總是讓我體會到原來「苦」是這般的滋味。

每個人的經歷不同,也許佛菩薩透過這樣的方式提醒自己過去所傷害眾生的苦,也給我機會摸索如何「客觀的」看著「苦的產生」,學習如何「停止苦的蔓延」,最終慢慢找到「轉化苦的方法」。

佛菩薩慈悲,因緣之下引領體會「四聖諦」:苦(苦的存在)、集(苦的產生)、滅(重獲安樂的可能性)以及道(通達八聖道)的奧義;也唯有以八聖道(正見、正思維、正念、正語、正業、正精進、正定、正命)來修正自身的缺失,矯正偏離的軌道,從「受苦」之中看見與體會「離苦」的智慧。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創傷,需要「被看見」,亦是療癒的第一步。時時刻刻珍惜,會溶解傷疤;分分秒秒感恩,是療癒創傷的關鍵元素(Key Element)。

萬分感謝每一個家族成員超凡的努力以及成就彼此的「意願」,讓我見證在平凡人的世界中,擁有無限的奇蹟。

最後,至誠的祈求諸佛菩薩,慈悲救助因身心健康受創、飽受精神摧殘、受肢體障礙所苦、家庭破碎、任何因素被迫流亡與家破人亡的眾生。

祈願所有眾生在佛光普照之下,療癒受創之身心;在佛菩薩的甘露水洗滌之下,放下心中的執著與怨恨,上乘蓮花,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求生淨土。

祝願大家 平安健康,吉祥和樂,家族闔合,萬事圓滿。

阿彌陀佛